石頭出版 從古美開始

文／川內有緒（《翱翔天際的巨人》作者）

這本書紀錄著兩個不同國籍、不同職業、不同人生的男人，以及他們之間建立起的友情，還有由此誕生出的許多「藝術作品」。

知道他們兩人的故事之後，我一度猶豫，真的應該將其寫成一本書嗎？不，我真的寫得出來嗎？我感覺自己似乎沒有能力駕馭他們兩人太過特別的人生，說老實話，我也有點懷疑「跨越國境的友情」這種老套主題，真的適合寫成非虛構文學嗎？

儘管如此，這兩人鮮明強烈的個性還是深深吸引了我。

兩人其中一位是蔡國強，在日本是知名的當代藝術界巨星。他出生於中國福建省，在文化大革命時代長大，1986年29歲時移居日本長住。在東京和茨城縣生活了9年之後，開始以紐約為據點創作。剛來日本時，蔡國強還默默無名，只是個平凡的中國留學生，但後來運用火藥爆破描繪的「火藥畫」，以及在戶外執行的爆破裝置藝術讓他一躍成名，現在已經是當代藝術界的世界級超級巨星。

另一位是志賀忠重。在福島縣磐城市農家出生長大，六旬近七的他依然住在當地。他有自己的小公司，因為銷售汽車用品等累積起資產，為人熱心親切，在當地很有人望。因為好奇心旺盛，他還有操作小型飛機等各種興趣，不過對藝術一點也不感興趣，沒有特別原因根本不會踏入當地的美術館。

這兩個人在80年代尾聲相識，催生出許許多多的「作品」。蔡國強發想、畫下草圖，再由志賀跟他的夥伴們（「磐城小隊」）付諸實現，形成相當不可思議的兩人三腳合作體制。

兩人所創作的作品中，規模最大的應該算是「磐城迴廊美術館」吧。我在2015年時知道這間美術館的存在。當時我為了撰寫旅遊主題的網路文章，正在尋找有趣的採訪地點。因為剛好有事造訪福島縣郡山市可以順道過去看看，在這樣的條件下才發現了這座美術館。這是一座在東日本大地震後興建的戶外設施，入場免費，營業時間是「從天明到日落」。

在磐城啊，好像不錯 ──。其實磐城市是我母親的故鄉，到我上高中之前還蠻常去的，但外公葬禮之後就自然而然地疏遠，一回神已經有25年沒來過。好，不如就選這裡吧。於是我拿起了電話。

電話響了幾聲後，「喂」！是一位上了年紀的男性，聲音非常洪亮。我開始說明採訪的主旨，這位有著濃濃磐城口音的先生立刻回絕：「哎呀，我們這裡不接受採訪的。」

「萬一受訪之後太多人來，那可頭痛了。我們這裡沒有停車場也沒有洗手間。」

啊？聽到對方不由分說的回絕，我不由得一愣。不歡迎人來的「美術館」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？

人就是這樣，被拒絕之後反而更想去。

「不要緊，我會淸楚寫上這裡不歡迎訪客的！」

聽到我這樣反射性地追擊，那男人回答：「哈哈哈！妳這人還真有意思。那好吧！」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，忽然覺得很想見見這個人。


約好的那一天，我從東京搭上特急電車，在磐城站叫了計程車，來到位於山麓的美術館入口，一位身材短小精幹、身穿作業服，很適合冠上「大叔」這兩個字的男人正坐在長凳上。那就是接電話的人，志賀忠重。

「妳有什麼事？採訪？對了，好像有這麼回事？」

看來他好像完全忘了我們的約定。

「算了，總之先喝點茶吧？別擔心，我等等再慢慢跟妳介紹，別急。先喝口茶吧。」

志賀說起話來慢悠悠地，語尾有上揚的習慣，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。

他端出的茶我喝了一口大為驚艷，好喝到讓人起雞皮疙瘩。

「這是鐵觀音，我都請人從中國寄來。」話說得很理所當然。

坐定後，目光忍不住被環繞周圍的美景吸引。田地連綿至遠方，鳥和風悠悠飛過。山的坡面上有木製的長長迴廊，蜿蜒往山頂延伸。看起來就像萬里長城，或者一隻巨大的蛇 ──。

喝完茶，我們在山裡一邊走，一邊聊了好幾個小時。從「作業服大叔」這樣的外貌實在很難想像我們聊天內容的格局，我的腦中一片混亂。這裡是怎麼回事？他告訴我，這座美術館是由世界級藝術家蔡國強所設計（設計圖是他徒手畫下的圖稿）、四百位志工所興建。另外，要在周圍山上種下多達99,000棵櫻花樹的大計畫也正在進行中。提案者就是志賀本人。他說，要把因福島第一核電廠核災污染的故鄉，變成世界第一的櫻花名勝，不過聽他說計畫預計完成的時間是250年後，我不禁往後一仰。

「什麼！？但到時候您應該不在了吧？」

「那有什麼關係呢。」

志賀滿不在乎地說。我愈來愈覺得奇怪，如果計畫的目的是復興災區，為什麼不想讓更多人知道呢？


採訪終於告一段落，夕陽漸漸沒入山後。志賀再次泡了茶：「我曾經為了協助一位冒險家，去過北極。那是世界上第一位嘗試單獨徒步橫貫北極的人。」他開始說起另一段故事。此時的我已經無力寫筆記，隨口附和道：「冒險嗎？聽起很有趣呢。」我從小就對冒險懷抱著過剩的浪漫想像。

「我希望自己下輩子可以當個冒險家呢。」

「不，川內小姐。」聽了之後志賀盯著我的眼睛說。

「只要能跨出一步，就是冒險不是嗎？妳已經在冒險了啊。」

這句話直接擊中我心裡最核心的位置。

我在2010年春天38歲時，辭去了國際事務公務員一職，開始成為自由接案的寫手。這意味著放棄研究所畢業後逐步累積的職涯以及穩定的薪資。雖然並不後悔，但收入確實不穩定，而此時我女兒才剛出生不久。

原來，我已經在冒險了啊。

淚水忽然湧出，撲簌簌地往下掉。志賀這一句話，溫柔地肯定了我偏離既定軌道的人生。


之後我開始頻繁前往磐城，持續聽他說著長度可比《魔戒》的精彩故事，實在非常愉快。有時是經商的往事，有時是關於「蔡國強」年輕時的回憶，也有時是世界各地美術館的後台故事，內容五花八門，但每次都會有意想不到的發展，怎麼聽也聽不膩。

但話說回來，真沒想到原本應該在美術館裡展示的「藝術作品」，竟然會如此真實地跟一個人的人生產生連結。原來藝術是這麼有趣的東西。

不久之後，傳說中的超級巨星蔡國強也來到了美術館。一頓一頓說著日文的蔡國強，跟我想像的明星氣質不同，是個愛開玩笑、愛拍紀念照，非常體貼的人。從他的話中，我彷彿可以從門縫裡偷窺到「世界級藝術家生活的世界」這個燦爛的平行世界。雖然活在同一個時代，但我跟他卻住在完全不一樣的世界裡。不知不覺中，我開始十分好奇門的那一邊是什麼樣的世界。

某一天，蔡國強跟志賀忠重在我面前聊起某個新「作品」的構想。看著眼前的他們，一個念頭閃過我腦中。我發現直到這一刻之前，自己都以為志賀是在參加、或者從旁協助藝術家蔡國強的作品創作，但這其實是很大的誤解。他們之間的關係相當對等。

── 原來如此，他們是一起創作的啊。

乍看之下樣樣不同的兩個人，其實極為相似。另外還有一點。我發現那個看似平行世界的世界，跟我現在腳下立足之地根本上也是相連的。


把這兩個人的故事寫下來吧。在不同國家出生長大、相遇相識，一起走遍世界，完成了一座有櫻花包圍的美術館，寫下他們至今30年的故事吧。做了這個決定，是在初次訪問後一年半，也就是震災後過了6年後的那個三月。

這個決定並不是出於「為震災留下記憶」這種堂皇的使命，而是更為私人的動機。我也想像他們一樣，跨出常識或者限制這種內在界線，更自在奔放地全力活一次。就算被投以異樣眼光，「那傢伙在幹嘛？」我也想不以為意地往天空奮力跳躍一次。

蔡國強有個醖釀多年的作品《大腳印》，他用煙火來表現巨人穿越天空的足跡。這個作品曾經在2008年北京奧運開幕儀式上展出，相信許多人都記憶猶新。在我看來，這兩個人才是名符其實的大腳印。他們兩人的故事，讓我感受到友情和藝術，甚至「文化」的強大底藴，有著莫名的吸引力和粗糙、但確實的手感。


決定要下筆之後，我開始追蹤「忙碌」前得加上三個「超」字的蔡國強足跡，去了他在京都的演講，去了他在紐約的工作室，還硬是拜訪了他在紐澤西的住處。我也訪談了志賀忠重和蔡國強的家人朋友、「磐城小隊」成員、志工、藝評家和策展人、美術館職員、記者等大約40位相關人士。

透過書籍、圖錄、雜誌、新聞報導、手記、影像及照片，我再次體驗了兩人所活過的20世紀中葉至今。在這段歷程中，有文化大革命、磐城的海、戈壁沙漠、世界貿易中心、北極，也有東日本大地震。


蔡國強口中「有蘑菇雲的世紀」的20世紀告終，今年已經又過了18年。世界依然有氾濫的核武，內戰恐攻頻仍，而科技讓人類之間的實體交流愈來愈淡薄，虛擬與現實的界線愈來愈模糊。

儘管日本看似悠然和平，但頻繁的災害以及貧困和格差 ── 就算不是這些嚴重問題 ──，還是有許多撕裂社會的問題圍繞身邊，我們正活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斷裂當中。

正因為是這樣的時代，我更希望能夠寫下源自藝術的真實人間故事。

首先，讓我們從天生的生意人，不、從一個厲害的磐城大叔，志賀忠重的故事說起吧。

 

✨《翱翔天際的巨人》空をゆく巨人✨

📗 作者：川內有緒 (かわうち ありお [Kawauchi Ario]) (非虛構文學作家；開高健非虛構文學獎、新田次郎文學獎得主)

📗 2023年8月初版 / 平裝 / 25開 (21×14.8公分) / 348頁 / 定價550元

📗 彩圖11幅 / 黑白圖版31幅 / 約130,000餘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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