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 Special Reader for Art History
 

日本美術.jpg  
 
讀戶田禎佑先生的《日本美術之觀察
與中國之比較》一書,可說是一段奇特又充滿樂趣的閱讀經驗。


相較於多數美術史研究的考據嚴謹、論證細密、文獻豐富且旁徵博引……本書各篇文章可說是短小精鍊,在至多不過三千字(〈水墨畫裡的「中國」和「日本」〉此篇除外)的篇幅內,扣緊中日美術史間的問題點。信手拈來一個個段落,無不顯現睿智的洞見,從中日美術交流的複雜現象中,直指問題根結的核心,讀之不禁要讚嘆起作者那雙善於觀察的慧眼、以及善於精簡分析的清晰思路。試舉幾例如下:
 
中日兩國對畫面空間的概念一直有著莫大的隔閡,主因是鑑賞方式的不同。所謂不同,簡言之即「一瞥」與「凝視」的差異。實際上如將畫卷改造成掛軸,便透露了鑑賞方式的不同了。在畫卷裁剪分段的史實背後,同時暗示了雙方對繪畫本身不同的詮釋……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名畫「清明上河圖」……圖卷中段有伏在橋樑上指著水面談笑的百姓,循其手指方向看去,水中真畫有小魚,乃筆尖一觸而成,躍然欲動。隔著玻璃展示櫃,即使自卷首到卷尾熟視一回,幾乎甚少注意到小魚的存在。換言之,能觀察到小魚等細部描寫的,一定是手持畫卷,一人獨享的特權,完全的鑑賞必須手持作品近觀,並且是緩緩舒卷及慢慢凝視的……當圖卷被裁剪分段時,作者當初的用心之處也不復可循了。如圖卷整體的空間上曾做緊密舒緩的韻律性配置,其中更可能有非原作者之本意的畫趣衍生在內。(節自〈一瞥與凝視─繪畫鑑賞上的中日差異〉)
 
墨加水可生濃淡明暗,變化無窮。於此,各種色彩均可還原到無彩度的黑白諧調裡。中國水墨山水畫即在所期待的墨色效果中,以單色的諧調變化在二次元的畫面上繪出立體空間的幻境。該技法乃是一種主義,並非單純地捨棄色彩,而是將色彩記憶到畫面的濃淡墨色裡。因此,即使唐代的潑墨是如何地可歌可泣,在中國繪畫的原則上,色彩和墨兩者是可逆性地連續運作的……中國繪畫史裡有將色彩記憶成「墨色分明」的經驗,日本的繪畫裡則闕如。水墨畫與濃彩的大和繪截然不同,它以一種完成的型態突然被輸入到日本。因此日本的水墨畫只得以模仿它的表面型式做出發點。(節自〈中日的水墨畫〉)
 
 
有時蹦出的幾句幽默嘲諷,又道出了不同文化現象的差異,或研究取向上的盲點及偏見,令人會心一笑、甚至捧腹大笑:
 
部分日本繪畫史專家,時時先行輕描淡寫宋元畫或明清畫的影響之後,專心強調日本繪畫獨有的樣式之展開情形。然而中國繪畫之於日本繪畫正如骨肉一體,不容分別議論,更無法輕率斷言。(節自〈所謂宋元畫的影響〉)
 
……它們(案:此處指「擬南宋風的繪畫」)仍在日本備受珍愛,想必是因畫面中所流露的氣氛所致,一種略帶憂鬱情懷的畫面吸引了日本的鑑賞家。擬南宋風的繪畫之所以存在,理由無非是乍見之下的灑脫和伶俐……擬南宋風的繪畫或松花堂和探幽的作品,雖然不堪凝視,但當懸掛於日本式茶室的床間供鑑賞時,一瞥之間,仍不失為賞心悅目之物。該樣式之繪畫群乃因而存在,由此可推想,在繪畫鑑賞上中日兩國之間有著基本性的差異……山水畫有如繪畫創作中危險的陷阱,「琳派」畫家們即懂得迴避而不作山水畫。直到爾後江戶時代的南畫畫家出現為止,日本的山水畫皆不如中國,並一直處於發育不良的狀態;即使日本的南畫畫家所畫的山水也未必堪稱成熟。此現象的背景乃中日雙方對作品鑑賞方式的不同吧!(節自〈一瞥與凝視─繪畫鑑賞上的中日差異〉)
 
 
但最值得一提的,應該是作者那不囿於既定界限的想像力,以及一種對於藝術品內在動人之處的感性理解:
 
基督教繪畫或佛教繪畫的圓光表現向來變化無窮,兩者並無任何影響關係可言,惟各自於其範疇中展開和變化。筆者更唐突地設想,倘若法國畫家莫內也畫宗教畫,他會積極採用有輪廓線的圓光表現嗎?又中國五代的江南畫家董源若生於十九世紀的法國,其畫風將如何?在此無謂的想像中可理解到:超越時代性的因素,應當如何評斷畫家們的天分資質。(節自〈佛畫中的圓光表現〉)
 
如范寬的「谿山行旅圖」率直得近乎愚蠢。對著它無須想起與山水畫有關的神仙思想,亦無須移入任何羅曼蒂克的感情。相對於此,造形世界尚有一種追求裝飾性或工藝性的傾向,樣式怪奇複雜。其形態及色彩時而為具象,時而抽象,交互錯綜於作品中迴旋。宗達與光琳的畫業即誕生於此。再者前文中也指出,見於琳派繪畫的許多現象皆為摹寫作業中難以避免的。它如同生物現象中的雌性,擔任著血種的維持與生孕的任務。(節自〈東亞繪畫史之展望〉)
 
水墨山水畫適合描寫黎明前或黃昏或月夜等時景,即空間已沉入到無色系的光與影之中的風景……董源「寒林重汀圖」描寫黃昏的江南冬季,水陸枯寒相交,一望無際。此作乃後代畫家所模寫,山形雖有走樣誇張之處,作品的精彩處乃各個局部均不甚具象,各個個體的輪廓互相滲透融合為一。自遠處觀賞有如夕陽閃爍,江南水鄉則悠然浮現。(節自〈以晦明風景為主題的水墨畫〉)
 
郭熙結集了五代至北宋的各種空間結構,實驗性地發揮在自己的山水畫,「早春圖」即是一幅極盡人工設計的風景畫。畫中各部分均微察秋毫,完成的畫面是人工性的,有如精巧的蕾絲模樣,迷幻而不可思議。放大「早春圖」的任何局部皆可看到水墨技法淋漓盡致。樹叢和岩石層層相疊,河水滔滔若滾的瀑口,濃霧瀰漫中樹梢若隱若現,運用水墨濃淡,得心應手,可知郭熙技藝高超。除了右側樓閣略施淡彩外,畫面全體為水墨,單色調的畫面竟能如此精巧。(節自〈巨大的空間幻影〉)
 
 
處處是啟發性的見解,引人禁不住一頭栽入作者的提問與解題的過程中,即便是不甚了解中國美術史或日本美術史的人,也能透過選用圖例的引導,深刻入微地發現某些文化差異所導致的不同藝術呈現方式。與其說,本書是要傳達某門某派的學術觀點,倒不如說作者更有意識地提供了一種認識、理解不同文化的切入點,邀請讀者們進一步運用自己的眼睛,去觀察、去感受、甚至去想像那些藝術活動發生的由來始末,以及那些個藝術心靈運作的時空脈絡。
 
可以說,這是一本不一樣的美術史讀本,是所有心靈寬廣自由、喜愛觀察思索的藝術愛好者都值得一閱的好書,相信它將會為您的既有思維激盪出不一樣的火花。 
 
   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石頭出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